倾斜的街子(三) 载桑洛每天出门就是为摆脱婻安品来家纠缠,但是既是下河或上山总要有所收获,否则会被人看成是没本事的人,是个只会吃现成饭的懒汉,这种勤劳的习性是自古形成的社会风气,哪怕你是富翁的儿子也不例外.
这一天他提着鱼网去打鱼.往常他撒网捞到的鱼总比别人要多,伙伴们开玩笑说:那些鱼肯定都是母的.
可今天把网撒下去回回都是空的,从大河一直到小溪连片鱼鳞都见不到,
直到日落西山才提着空网回到寨子.一进寨门就见几个伙伴焦急地等在那里,一见面就争着告诉他:
“你怎么现在才来?我们把河里的每个角落都找遍也没看见你,婻娥苹来了,被你娘赶走了,听说还被狗咬伤了.”
“我们得到消息从山上赶回来,也没看到她们的影子”.
“现在全勐都传遍了,就是你还不知道.”
栽桑洛只觉得耳朵一阵轰鸣,眼前有万千只萤火虫在飞舞,但他立刻挺了挺脖子摇了摇头,把鱼网一甩,象一头发疯的牤牛闯进家里,挂上长刀,抓了一把碎银子揣在包里,从马厩里拉出一匹马,飞身上了光马背,在全家人目瞪口呆中象一阵风一样刮了出去.
风直砸在脸上,树向身后倒去.在落日黄昏的朦胧中,载桑洛的马向勐耿方向追去.娥苹妹妹呀,你在哪里?会在哪寨哪家歇呢?母亲为什把你赶走?是你说了不得体的话还是谁在中间挑拨?再怎么样进门就是客,为什么要赶走?是你误会了我,伤心地离开?
马呀,你为什么不能象传说中那样长出翅膀飞起来?平时我对你照顾得很好呀,怎么跑起来比母牛还慢?胡思乱想着,手上的鞭子一下又一下地抽在马屁股上,当他感觉黑夜中路上的乱石和怪树越来越多,方向有点不对时,只听“咔嚓”一声,飞跑的马立刻扑倒在地,他被摔在树丛中.爬起来摸黑去看那马,原来陷在乱石坑里,两只前腿都折了,躺在地下大汗和鲜血淋漓.
载桑洛抱着马脖子哭了整整一夜.天亮了,那马还没有死.眼光柔柔地看着他. “我的朋友,对不起了,等我把婻娥苹带回家一定来安葬你,下辈子换个位子吧,你变成人,我变成马来让你骑.”说罢一步三回头地往前走去,却发现自己进入了莽莽森林.一排排大树一堵堵草丛一捆捆野藤样子都差不多,载桑洛是经常进山的人,知道怎么找路径,怎么辩别方向,可当他几次沿着不同的方向走了很远还是转回马死的地方时,他知道迷路了.找来干柴,用石头打着了火,把马烧了:朋友,你安心升天吧!也保佑我走出这片森林,到勐耿去找到我的心上人.
渴了,找到小溪喝个饱,饿了找野果来充饥.天也黑了下来,在大树洞里睡了一晚,听着树上小鸟的昵喃,显然它们在交颈相亲,和婻娥苹在南定河畔相会的情景就一幕幕闪现了出来,眼泪随即流到了胸口.
第三天继续往前方找路,走呀走,也不知过了多久,眼看林中的光线慢慢又暗了还是没有看到平坝的影,更无一点人烟气息,一群猴子在他周围跳窜了一阵又各自找树枝歇息了,一对样子还很年轻的猴子带着一只小猴蹲在他对面的一棵树上平静地望着他.看来它们是相亲相爱的一小家子,为什么连猴子都可以自由组成一家,我却没法和我的爱人相聚?老天真要惩罚我吗?
对了,老人传说猴子是人变的,是在某一个灾荒年,有个母亲把自己的子女带到山上,让他们吃野果度日,等谷子黄的时候母亲再到山里叫他们回去.这时孩子们在树上回答说:我们身上已出毛,下巴有胡须,尾巴也长了,回到寨子怕狗咬.还是你们收割黄了的稻谷,我们自摘熟透的果实吧.母亲哭着回了家,在过一坐独木桥时由于用手捂着脸在哭,不小心就掉到河里淹死,变成了捂脸虫.
是呀,这母亲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把孩子放到山上,我的娘逼我和婻安品结婚,把我的心上人赶走,都有她们的道理吧.现在老天又把我丢在这不见天日的森林里,那我就变成猴子,以后再找个称心的母猴也不会有谁来干涉了.
“苍天呀!我只求你保佑婻娥苹幸福平安,重新找到心上人.一切惩罚由我来替她承受.”
那一刻突然电闪雷鸣,大雨把树林浇得哗哗作响,仿佛天地都在哭.
载桑洛也不找个树洞躲雨,就直挺挺站着任由雨水把全身淋透,一个准备变成猴子的人还有什么好讲究的?
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载桑洛慢慢睁开了眼睛,就见头顶是灰灰的草排.不对呀,树叶应该是绿的,怎么会是这颜色?
“孩子,你终于醒了.”是一个苍老而又亲切的声音.
难道猴子真会讲人话,还是我听懂了猴子的语言?
艰难地把头转过来寻找发出声音的地方,就见一个披着快褪色的黄布,头发和胡子都花白的老人在笑眯眯地看着他:“那个雨夜你昏迷在大树下,我把你背到这里,已睡了两天了.”
哦,这就是听人说过的在森林里修行的野僧人-----“召尚雅细”,看来我还没有死,也没有变成猴子.挣扎着爬起来想给召尚雅细磕头,被他按住了:“孩子,再躺一下,我已给你灌了草药.等野菜汤熟了再起来喝,你就会恢复的.你是哪里人氏?为什么会在森林里迷路?”
载桑洛未语眼泪先把身下的草席淋透,把自己的一切慢慢地讲给召尚雅细听.“既然我还没有死,也没变成猴子,我还是要去找我的爱人,慈悲的佛爷,请您给我指一下走出森林的路.”
“唉,这是前世的缘和孽呀!放心吧孩子,我会让你走出森林去会你的爱人.”
载桑洛从误入森林那天起,耽误了整整六天後终于在召尚雅细的带领下走了出来.又跋涉了两天两夜才到勐耿坝.
这一天许多勐耿人惊奇地看到一个衣衫褴缕的年轻人在路上跌跌撞撞走着,
说他是要饭的叫花子却又带着一把银鞘的长刀,而且在哪买饭吃都是掏出大坨的银子;说他是富家子弟又为何穿得这么破旧?而且一脸憔悴象是个逃荒的人.人们谁也没想到,这个人就是在几个月之前赢得婻娥苹芳心因而轰动了整个勐耿街的载桑洛.
到了婻娥苹他们的曼弄秀寨,就见寨子拢罩着丧事的气息,竹蓬上几只乌鸦嘎哇叫个不停,供寨神的地方飘出一股股的轻烟,没有半点鼓乐之声,家家的竹笆逢里连一句的闲谈和说笑都没漏出,偶尔碰到的人脸上都挂了一层霜.是哪家的老人去世了吧?人老了就去西方极乐世界,应该热热闹闹地送他走,为什么要那么难过呀.
胡思乱想飘飘忽忽就到了婻娥苹的家,就见家里到处挂着白纸和黑布,人们在忙忙碌碌,没有人哭也没有人说话,仿佛大家都哑了.
不幸的婻娥苹,是你的父亲还是母亲去世了?你放心吧,你的父母就是我的父母,我会来帮你家好好操办丧事.
“这位客人,这家正遭丧事,没空招待你,请到别家去坐.”一个前来帮忙的大嫂想把载桑洛客气地挡在门外.
“大嫂,我是载桑洛,专程来看我的婻娥苹.”
所有的人一下子都不动了.要上楼梯的把脚抬起一半却不知要落在哪,挑水进来的挡在门口不知要进还是要出,淘米洗菜的也停下了手里的活,楼上的人把耳朵揉了又揉,在脸上捏了又捏,验证自己是不是在梦里.
一个小伙子睁大眼睛再看看,不错,是载桑洛.立刻扑到篱笆旁,“刷”地就把挂在那里的一把长刀拔了出来:“你这心比乌鸦还黑的家伙,还敢踏进我们勐耿的土地,我要把你刴碎了喂乌鸦,纯洁的土地不接受你这肮脏的身体.”说着就砍了过来.
众人才醒了过来,纷纷围过去劝那小伙子.
“兄弟,我是对不起婻娥苹,没有按时来提亲.她到我家那天我又不在,等连夜赶来又在森林里迷了路,今天终于来到了,我要向婻娥苹请罪,我要把她接回家,如果母亲不接受我们就到森林里盖小草棚居住……”
看看大家毫无反应,载桑洛又问:“婻娥苹在哪里?为什么不见她?”
一个姑娘就低低回答:“她已经不能看你了,就躺在楼上.”
载桑洛头脑还很清醒,希望这姑娘说错了话,婻娥苹只是病了躺在楼上,于是他手脚并用象猫一样窜上楼梯.
楼上摆着一副棺材,正是给年轻人用的那种小棺材.婻娥苹的父母正坐在旁边默默地落泪.
到现在为止,载桑洛还不知道婻娥苹已怀孕,更不知道她被他母亲赶出来又被婻安品的狗咬伤後,身上的血和心里的血不知流了多少,悲愤交织又羞愧难当,被姐妹们搀到下一个寨子就昏了过去,那寨的一个老大娘看她们可怜就让扶到家里休息,第二天又让儿子用牛车往勐耿送,五天後到家,只挺了两天就香消玉陨.
而那时载桑洛还在森林里迷路哩.
载桑洛已无心打听这些细节,他只想看一眼婻娥苹,是睡着了还是死了都不管,只要看她一眼,他不相信几个月前还倾倒了整个勐耿街,他们的情话连河水都不忍心打扰的婻娥苹,就这样躺在小长木盒里不起来.他慢慢爬了过去,先磕个头,又用手轻轻拍了拍棺材盖板,然後就狠狠一扳要把那盖板打开,众人一声惊呼扑过去抱住他:打开死人的棺材是不吉利的.
起初大家见他向婻娥苹棺材磕头还觉得礼太重,因为平辈是不兴给对方磕头的,这时见他这样子知道是伤心糊涂了.于是都纷纷轻声劝导着.
“乡亲们,不用劝了,我知道大家的心意了.”说完又转过来向婻娥苹的父母磕头:“尊敬的岳父岳母,女婿对不起你们,下辈子再偿还吧.”
婻娥苹的父母轻轻用手扶了一下栽桑洛的肩膀.还是不停地掉泪.
载桑洛又慢慢站起来,掏出包里所有的银子向楼下洒去:“乡亲们,感谢大家来帮忙”.
众人又是一声惊呼,纷纷下楼去抢,拿到丧家的赏钱会带来财运,何况这是真正的银子.
就在这稍稍混乱的当口,载桑洛拔出随身带的银鞘长刀猛地一下就把婻娥苹的棺材盖撬开,立刻又把锋利的刀刃往脖子上一抹.
等大家反应过来他已躺在婻娥苹的棺材旁.
桑洛妈那天把婻娥苹赶走後,就等着儿子回来好好劝导他,脸已撕破很多道理就可以说得更直接了:我们这样的富人家要可怜穷人,可以给他们施舍财物,但不能和他们同住一屋,那样自己也会越来越卑微,连鸟雀都晓得往容易觅食的森林里飞,狗都会寻着有肉香味的人家里钻,人更应该往地位高的体面人旁边靠才对呀.婻娥苹是一个在饭桌上吐食的没礼貌的平民女,日後只怕外人进门连招呼都不会打,漂亮有什么用?生了孩子也就变丑了,你找的是体面的太太,不是招蜂惹蝶的鲜花.妈一切都是为你好,所有的家产都是你们的,只要在我有生之年不要被人笑话妈就满意了……
桑洛妈一面对着婻娥苹的影子摇头,一面想着载桑洛进门後自己对他厉声训斥和温和相劝的种种情形.
不料载桑洛一阵风一样进来又出去了,连和母亲打声招呼都没有.
完了,完了!这儿子真是被魔鬼迷住了.如果婻娥苹不有什么迷魂药,载桑洛是讲道理的人,迟早总会听母亲劝告的.你这害人的妖精,吸人血的美女鬼……
诅咒得累了还得想办法,第二天她就亲自去请一个远近闻名的巫师来给载桑洛叫魂.等魂回了家,人也会清醒,自然就会回来.
六天过去,不见载桑洛回来.
圆月又只剩下小梳子那么窄的一块,还是不见他的影子,倒是四村八寨都在传扬着载桑洛已在勐耿殉情而死.
桑洛妈再也无法忍耐,带着几个仆人坐着家里的牛车就往勐耿赶去.到了那里,全勐都在说这事,而且顺着人流就找到了埋葬着两人的小山上.
两座红土垒起的坟墓并排而卧,人们本来要将他俩合葬在一起,但是老人们不同意,再同情也不能破了礼仪习俗,没有结婚是不可以合葬的,只好让他们的坟紧挨在一起,能不能在阴间相结合就看你们了.
多少青年男女带着鲜花和果品来祭他们的坟,洒下一把同情泪.
桑洛妈到了,万念具灰的她把心底的各种酸苦味全部翻腾了出来,最後堆积成了歹毒念头:婻娥苹呀,你抢走了我的儿子,你让我失去了最珍贵的一切.我让你们在阴间也不能相会 .
诅天咒地半天,就把一根橄榄树做的扁担横在两座坟的中间.
除非天地相合,你们才可以会合!
当年的草枯了,树叶黄了,来年的草又长起来了,人们惊奇地发现婻娥苹和载桑洛坟头上的草长呀长,不停地向对方伸过去伸过去,终于在半空里结在了一起.
这事又象风一样传到桑洛**耳朵里,她带着婻安品和仆人又赶来了.
在一个月亮象圆盘的黄昏,桑洛妈和婻安品咬牙切齿把婻娥苹和载桑洛坟头上的草点着了,熊熊的火光映红了半个天空,正在这时有两股黄光分别从两座坟头冲击而出,直向天上射去.慢慢就变成了天上的两颗星星,紧紧地挨在一起.
这一天是傣历的元月十五日.
从此人们就传说这天就是婻娥苹和载桑洛相会的日子.也算是傣族的情人节哩.
2007年5月6日----16日连载于泰国<<世界日报>>湄南河副刊
该帖子在 2009/5/1 11:36:30 编辑过